《舞绘江山》 ——致敬《只此青绿》
他戴上白橡胶手套,缓缓展开了卷轴。
柘黄、石绿、铜青、晴蓝、墨黑,在微弱的灯光下熠熠生辉,似在诉说着,流淌了千年的故事。
他充满怜爱地轻轻抚上这每一座山、每一条河、每一处炊烟村庄,细细地检查着,终于在确保万无一失后,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收起、放回原处,接着便“啪”地一声,关掉手电。
他迎着皎洁的月光向外走去。可是,慢着!黑漆漆的室内,一道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过。他眨了眨眼,却分明看到了,执笔翩迁的白衣少年。
少年如月下惊鸿,又如轻盈的小鹿,灵巧地穿梭于厅台之间。他感到难以置信,却又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少年的步伐,跌跌撞撞地想要去触碰到那一抹亦真亦幻的白。
少年回眸旋身,看着追赶到面前气喘吁吁停下的他,眼中的焦灼与痴狂散尽,柔情晕染开了乌黑的瞳孔。这白袍玉冠的仙人绽开孩提般的笑容,轻声道:“吾名希孟,幸会。你也是愿意来助我完成这幅画作的人么?”
他愣愣地盯着少年,猛然间,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揖,声音因激动而不住颤抖:“您就是……《千里江山图》的创作者!晚辈是故宫的研究员,遇见您,实为三生有幸!”
少年沉吟着:“《千里江山图》……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名字。不过,”焦虑不安重又爬上紧锁的双眉,少年的笑容渐渐消失,“我的画作并未完成……总是差了一点,却又寻不出究竟差在哪里……”
少年从袖中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纸,扬向空中,任凭它们如同纷扬的雪花般飘落。他俯身,随意拾起一张抚平,只见雪白的纸面上是寥落的青绿江山,他急急折回工作间,却似迎头一击——原先存放《千里江山图》的柜子中空空如也。恍惚间他抬头,却惊讶地发现,天旋地转,偌大的故宫博物院如落潮般褪去,明媚妍丽的世外桃源渐渐浮现。
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,梦呓道:“官家亲自指导我创作此画,我游历了祖国的大好河山,听过穿林打叶声,观过人闲桂花落,亦遇到了不少愿助我完成画作的朋友。”
“溪边唱丝的姐姐曾赠我蚕绢一匹。”
一眠谷雨前,二眠雨过桑,
三眠四眠东风急,累累一春忙。
线线经纬叠,丝丝结心上,
匀净厚密好作画,悠悠一卷长。
缥渺的歌声由远及近,面若桃花的织绢少女涉溪款款而来。她在少年面前站定,朱唇轻启:“春蚕之丝,寸锦寸金,一丝一缕皆是桑蚕人家的细密心意,而今此绢交予你,以此刻为凭,从前是我等心血织就,往后便看你如何行笔!”言罢,便化作一缕清风,消逝不见。
“山上寻石的伯伯赠我作画的颜料。”
一道残阳铺水中,半江瑟瑟半江红。背负箩筐的磨石人迎着夕阳翻山越岭,跋涉至少年眼前。他抹抹额上密密的汗珠,放下箩筐,就地坐下,取出采得的矿石与磨石的家什,一言不发,卖力研磨起来。杵臼相碰,叮作响,宛如奏着世间最美的乐。他将磨好的粉末倒至瓷碗中,细腻的青与绿交相辉映,疑结着万里国疆的高山流水。
“我此生访川寻石、杵臼研磨。光阴,一半在脚下,一半在耳边。少一步,无千年之石;多一杵,无千年之色。少年,心中若能容丘壑,下笔方能绘山河!”
震聋发聩之语仍在耳边回响,老人的身影却渐渐萎缩,化作了崖间磐石。
“住在江边的习笔阿嫂和山间谇墨的大哥分别赠我毛笔和墨块。”
少年舞着手中的笔,挥毫泼墨间,制笔的妇人与制墨的汉子出现在眼前。
“百余程序指尖绕,千万毛中拣一毫。我制笔半生,所见不过方寸间。惟愿此笔能与你随行,全当我也追随你看看这大好河山!"妇人神采飞扬,一双杏眼含笑意。
“龙麝黄金皆不贵,墨工汗水是精魄。小小一锭墨,须轻胶十万杵,翻晾百余日,方成一点如漆、万载存真。我祖辈制墨,愿以这掌中墨色将松之傲骨予你、将墨之坚真予你、将制墨匠人之嘱托予你!”汉子眉目刚毅,铮铮言语露真情。
少年抚上眼前的画,顿时,墨汁漾开层层涟漪,妇人与汉子随之消失。
少年叹了一口气:“我曾独自一人彳亍于山水,我也曾与同窗好友一道见习于翰林图画院的名师。我用心感悟其中的真谛,绘出的图稿已被数人赞誉,可是,我还是觉得不满意。”
“问题,究竟出在哪儿呢……”
他静静地看着,静静地听着,见少年因一筹莫展而无助地抱臂下蹲,他缓步走上前去,迟疑了一下,把手搭在少年肩头。
“我曾于书中读到过一句话。”
“情由心生,境为心画。”
“在我们的时代里,你被誉为,天才少年。于画技,你是无愧于古今的荧荧明星。无须对自己的要求过于严苛,也许,只需以心中之情入眼前之画,这本就是世间,最独特的笔法。”
似是刹那间,喜悦一点点染红少年的面颊,染红秋水般的眼波与上扬的唇:“情由心生,境为心画……是啊,何为境,又何为情?我一味地追求笔触的真实所带来的美感,所寓之情也不过是对国土山河的情结寄托,却偏偏忘记了,朋友们一路相伴的深厚情谊本身又是一种美……千里江山少不了他们,也少不得他们!我悟了!悟了!”
日月昭昭乎侵已驰,他只觉得头晕目眩,再睁眼,却只见,花闭鸟寂春山空,简陋的茅舍内,一张小桌,一支烛台,少年伏于桌前,秉笔江山,苍白稚气的脸上难掩激动之情。一改古今文人引以为豪的笔墨痕迹,少年几乎倾尽了磨石人赠予的颜料,以最肆意而张扬的万式厚重涂抹着青与绿。洁白细腻的绢帛上,巍巍高山与汤汤江水交相辉映,流光溢彩,宛若细碎的宝石般闪闪发亮。他不忍上前打扰,便走至窗边,想替少年掩上窗;可是,窗外又是什么?是夏草如茵,秋风乍起,冬雪皑皑,春雷滚滚,白云苍拘,四季流转;而窗内少年,岿然不动,只是专心致志,沉醉于作画之事,仿佛世间只剩下他独自一人,还有眼前那一抹柔美的青绿……
“我完成了。”
“我,完成了!”
他从震撼中回神,看到少年情难自禁地欢呼雀跃,看着两行清泪从少年的双颊上缓缓滑下,内心也不由地为之颤动起来。这一刻,世界是属于眼前少年的世界。
也许,又不只是属于眼前的少年。
还属于正从画中缓步走出的女子。
女子高挽的髻似画上入云的山峰,曼妙的腰肢似画上蜿蜒的河。秀眉淡描,粉黛轻饰,清澈的眸内涵盖了千言万语。她微微抬起青绿色的衣袖,冲着少年莞尔一笑。
“谢谢你,赋予我生命。”
少年也笑吟吟地望着她。
女子簇身,一步,一步,施然走向远处的昏幽。直至背影完全消失。
而属于少年身上的那抹白,也一分,一分,黯谈了下去。
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猛地冲上前去,试图挽回这抹白;可无论他怎么拼命地伸手,就是抓不住少年飘扬的衣角。他绝望地大喊:“希孟先生——”
少年回眸,温柔地笑着,眼角处似有点点晶莹闪烁:“感谢命运让你我相遇……回见。”
“啪嗒”一声,手电掉到了地上,滚了几滚,又归于沉寂。哪里有什么茅舍、又哪里有什么小桌与烛台啊,眼前依旧是熟悉的工作间,以及从窗外照进来的那一缕皎洁的月光。
《千里江山图》,仍静静地躺在原先的柜子里。
他站在原处愣了好一会儿,才缓缓拾起地上的手电。
“原来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梦。”
…………
翌日。
北京市故宫博物院。
“眼前的这幅作品叫《千里江山图》,是北宋画家希孟于十八岁那年创作而成。历史上关于他的记载少之又少,只能根据画上的跋文考究一二。大家请随我移步这里……”
这是《千里江山图》正式展出的第一天。他褪去工作服,以参观者的身份与这幅传世名作重新见面。四周挤满了熙熙攘攘的游人,讲解员字正腔圆的介绍传入耳中,不知为何,他却感到些许落寞,甚至恍如隔世。
“嗬、嗬……”
不知是谁在激动地倒抽凉气。
他抬头望去。
却看到了站在画作另一端的白衣少年。
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。
他感到眼角正在慢慢变湿润,他看到少年正穿越人海向他走来。少年走到他面前站定,漾开熟悉的笑容,并向他伸出了手。
他会心一笑,覆上了少年的手。
温凉传入掌心,他终于知道,浮生若梦非梦,所有的一切,并不是梦。
“无名无款,只此一卷;青绿千载,山河无垠。”
“愿万里国疆长安宁,独愿不负,只此青绿。”
“向所有的文物保护者及文化传承者致敬。✨”
—完—
作者自注:
两人最后的牵手并非耽美倾向,而是象征着古今的联结与文化的传承。希孟与展卷人,一个是文物的创造者,一个是文物的守护者,当“他”的手与少年的手相触的那一刻,也代表着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在一代代华夏儿女的努力下,薪火相传,生生不息。
愿我祖国,繁荣昌盛,越来越强大;
愿我中华文化,绵绵无绝,越来越辉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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